三杯好

我刀故我在。
戬沉亲情向。
写不出二哥哥千分之一的好。
17年该落的雪在18年纷飞。
梗自那句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？

　　1.
　　昆仑山是绝寒之地，山巅入云，不知何时便筑了座亭，唤作思归亭。
　　这三字颇为稚嫩，缭乱中还算有些章法，孤零零的刻在石匾上。

　　2.
　　少年穿着姜黄的轻薄衣衫，在亭里生了一堆火。
　　扯下冰蚕丝悬着白瓷红釉面的双耳酒壶，火光狂乱窜起，灼过壶上粉白的桃花。
　　沾露桃花焚成尘灰，晶莹水珠儿倏忽滑落，又于红釉上绽放，瑟瑟可怜。
　　少年拿玉勺推着这奇巧的酒壶，壶里的酒摇摇晃晃，酒里翻涌出星星点点的绿白粒子，浮泛于上，若碎进了一块碧玉。

　　3.
　　“绿蚁酒，绿蚁酒……我从人间听了一首诗，便去找了酒仙，听他说，温酒时要晃着来呢，一悠一荡，滋味更为甘醇。”
　　有袅袅轻烟升腾，少年的眼睛似被熏着了，亮晶晶的盈着一层薄雾。
　　他搓了搓冻红了的双手，靠近火焰，呵了一口气，笑眯眯的说道：“好暖。”

　　4.
　　而后凭空一握，手指上便擎着一对白玉杯，轻握壶耳，温暖的绿蚁酒斟入杯中，碎粒如星，涌着热气。
　　他共斟了两杯酒，却一杯都没有饮下。

　　5.
　　倒好了酒，便见有人撑着油纸伞往亭子里来。
　　来人合了伞，伞上雪簌簌而下。
　　少年轻轻递给这上来的老者一杯酒，老者熟稔接过，轻呷一口，笑道：“好酒。”
　　“你等了这么久，每一年的今日都在亭中，每次都会换一种酒，他还没有来，或许再也不会来，又有什么用呢？”
　　少年笑了笑，托腮望着山路，他好像在期待着什么，小心翼翼的说道：“自从那一天后，每年的这一天，昆仑都会大雪封山。他来了，喝杯酒还能暖暖身子……”
　　“他喜欢喝酒，酒量却不太好。我找了许久，还没找到一杯味浓却不易醉的美酒。”

　　6.
　　少年眼底清澈明朗，却像醉了一样，摇摇晃晃，一下蹲在地上，带着哭腔说道：“他肯定会回来的，有那么多人在等他。他会来到昆仑，看到思归亭。这座亭子的字有些笨拙吧，我模仿年少时的字，多少是有些生涩的。”
　　“看到这字，他会知道的，他的外甥在等他……”

　　7.
　　那白衣老者叹息了一声，眸中似涌动着汹涌波涛，阖眸许久，才掩去那一时动容。抚过少年的头，声音又浅又轻：“世人尝求长生，可神仙的烦恼才最长久，年月深长，将伤痛与憾恨酿成酒，愈来愈痛。”
　　“我少时见你，到须发皆白。其实等不到的，便不要再等了，这昆仑山太冷了，不适合等人。”
　　“你等的那个人是凡人吗？人世浩大，须臾百年，他若是入了轮回，便是同前世事撇的干干净净，你又何必苦苦执着？”
　　少年愣愣的抬头，对老者轻轻一笑，顿悟一般，说道：“那他会活的很好吧，他从前做过地仙，功德无量，入了轮回也该是世世美满。遇见旁的人，不会再像我们一般，处处辜负了他。”
　　“我……不等了。”

　　8.
　　少年眯着眼睛一笑，眉宇间郁色消融，终有了几分少年人的开朗与生气。他将那壶酒重新加热，又施了法，让这温酒的炉火永远燃烧。
　　而后对这老者一拜，闷闷的说道：“老人家，多谢您每年都来陪我，这么多年，我少年模样从未改变，想必您也看的出来，我是仙，若有一日老人家您当入轮回……可报司法天神刘沉香名号，好和您的家人再续前缘。”
　　“好，那我便要离去了。”
　　老者轻轻一笑，忽而轻轻搂住了少年，为他理了理耳边的碎发，又似想起来什么，说道：“这酒，很好喝。”

　　9.
　　少年目送着老者下山，那一行脚印逐渐被雪掩盖，白衣融进昆仑雪中，最后只看到有暖阳升起，漫漫洒在冰雪上，宛若临于万顷金霞上。
　　他看了看那杯酒，晶莹剔透的泪珠儿簌簌滑进衣领中。
　　“我不等了……不等了，舅舅，轮回事我也一概不再过问，便如您所说，让您安心成为彻彻底底的凡人吧。”

　　10.
　　沉香其实知道，那老者便是杨戬。
　　那时他劈开了华山，新天条出世，杨莲也并未魂飞魄散，一家三口无语凝噎，失而复得的狂喜教人昏头。
　　倒是在最后才想起他的舅舅来。
　　赶到树林中时，天光微明，嫦娥仙子的那一抹月光仍滞留不去，银辉滑染了萧瑟的树木，却不见那玄衣身影。
　　他愣愣的跌坐在地，嘴唇颤抖，却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。
　　老君也不知何时来了林中，叹息着去扶他，低声在他耳边说道：“沉香，你来晚了些，重创至此，那幅躯体难以为继。他选择去轮回了，没等到你来，托我捎句话给你。”
　　“他说别去找他，他是真的很想做一世凡人。”

　　11.
　　沉香没有那样的洒脱，他只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郎，被杨戬催逼着才做下救母这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。
　　他放不下，哀求着老君告诉了他杨戬转世到了何处，姓甚名谁。
　　知道他每一年都会上昆仑山，便筑起一座思归亭，让他在冰天雪地的昆仑里暖暖身子。
　　就这么看着舅舅一生，从孩提到耄耋。
　　沉香藏着私心，常常提起杨戬以前的事情来，只盼着杨戬能想起来，然后笑着摸摸他的头发，说：“舅舅只不过想试一试做一世凡人，若是你们等急了，这凡人，不做也罢。”

　　12.
　　他等啊等，等到这凡人百年的生命将尽。
　　可是杨戬说，他同前世事已撇的干干净净，再也不是那个人了。
　　于是忽而放下，将这壶酒温在昆仑山上，只当是给这百年等待的一个交代罢了。

　　13.
　　沉香看着已跃上苍穹的金乌发出浓烈的光，他伸出修长手指，阳光宛若细腻的绸缎滑过指尖。
　　御风而行起，他没有回头。

　　14.
　　沉香离去以后，思归亭里来了两人。
　　壶里的酒溢出香，杨戬笑着看那袅袅轻烟，眼底尚有些迷醉。
　　那一贯慈眉善目的老君，却笑不出来了，哑着声说道：“最后一天了，左右也是你外甥留给你的酒，便饮尽了再上路吧。”
　　杨戬闻声，便携了那精致小壶，笑道：“多谢老君费心劳神，让杨戬多得了这一世，这一杯酒，当敬老君。”
　　老君摆了摆手，杨戬倒下的那杯酒，他是无心喝下去了，面色凄楚的看着杨戬：“你也算是安心了。”

　　15.
　　杨戬这心安来的颇为不易。
　　执掌着权力中枢的位子，殚精竭虑，曲意逢迎，又常至进退维谷，闹得众叛亲离，一身骂名。
　　本做好了死在沉香斧下的准备，却有四公主与小玉为他解释，沉香悔恨交加的喊他舅舅。
　　一家人真真正正的冰释前嫌。
　　但他却是没料到天庭竟已到了如此阴险狡诈的地步，王母更改了咒语，他受了伤，天眼上的血模糊了视线，含着泪，只想再多看杨莲一眼。
　　沉香救母已到了最后一步，他却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。他全身皆失了力气，泪珠滚落进衣襟，任沉香把他扶进了林中。
　　“舅舅，等我回来！等我把娘救回来，我们一家人便可以团聚了。”
　　他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，望着沉香也没有说话，等到他离去，老君便从暗处踱出。
　　“你不敢答应这句话，天眼之伤，伤到了真元，魂飞魄散不过是时间早晚之事。杨戬，苦尽甘来之日，你竟再不能走下去了……”

　　16.
　　不能走下去又如何？
　　若是新天条出世，他便是这祭魂，他到底是曾恶事做尽的司法天神，给新天条添了几分威严。
　　也看罢了三妹最后一眼，什么都放下了。
　　杨戬艰难的笑了笑，忽然想起来，他现在已被谅解了，刚才那孩子，还叫着他舅舅。
　　便不得安心了。
　　若是他死了，沉香三妹他们刚晓得错怪了他，便要承受失去之苦，三妹还没有救出来，若是三妹再有意外，沉香他……

　　17.
　　他抬了抬眸，眼波流转间，头一次有些恳求的目光，这第一次求人，是为了活下去。
　　老君知他心中所想，叹了一声，慢慢按上他的天眼，说道：“倾尽全力，我也只可续命百年，这一生，怎么活，便是看你了。”

　　18.
　　杨戬真成了普普通通的凡人，他知晓那孩子必然是放不下的，便在昆仑山下筑了间木屋。
　　独自一人日日登上昆仑山，等着沉香从天庭下来。
　　沉香偶然看着他流露出的伤悲，或着无意间的依赖，他都装作看不到。狠下心来告诉那少年，他是同前世毫不相干的一个人了。
　　这是他这一生最后的一个谎言，也是他最愿意相信的一个谎言。

　　19.
　　“再过个百年，沉香纵然有心再等，也是轮回如海，难以寻找。他尚且年少稚嫩，老君，还望您多照拂。”
　　杨戬缓缓说来，眸中一片清朗澄明，并无什么遗憾不舍，老君叹息一声，执了拂尘转身而去。
　　杨戬不需要人送，这条路走到了尽头，他始终是独自一人，傲然挺立。

　　20.
　　昆仑静谧，雪野茫茫，亭子里温酒的火映下红彤彤的一片暖色。
　　他斟了一杯绿蚁酒，看酒水中轻细的绿粒绕着轻烟打转，阳光斜斜滑入白玉杯中，似绿野上寥落几点雪，又似漾了一池春水波光粼粼。
　　白瓷般细腻指尖握着杯，一饮而尽那杯温酒，温温软软感觉萦绕心头。
　　一时杯空，那捧杯的指尖渐渐透明，湮灭无灰，思归亭似从未有过人般。
　　丛火仍温着碧色酒水，等人来斟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