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杯好

　　【捌拾壹】
　　那温润如玉的手指握着一方金丝滚边白锦帕，冰凉的指尖隔着帕子触碰到哮天犬的额头。
　　哮天犬微不可闻的瑟缩了一下，主人的手指，很凉……就像那一天一样，哮天犬恍惚便潜生出一种不长久的错觉。
　　他晃了晃脑袋，不去想那样不好的感觉，从杨戬的手里拿过帕子，小声说道：“主人，哮天犬自己来就好了。”
　　杨戬微微一笑，摇了摇头说道：“没事，你亦为我梳过发，我如何不能为你净面？”
　　杨戬耐心的从旁的盆中蘸了水，动作轻柔的抹去哮天犬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污垢，眉眼带笑，望着哮天犬说道：“小玉她们本性善良，当初我又瞒的紧，于她们而言，我是她们不共戴天的仇人。所作所为，皆是情理之中，谈不上对不起我。沉香也变了许多，不再逞匹夫之勇，他对我，愧疚颇多。”
　　“那些事我都放下了，哮天犬，你也慢慢放下吧。日后与她们相处的时日还多……”
　　到此时反倒是杨戬在劝哮天犬放下。
　　他知道哮天犬心里还有个结，哮天犬当初随他颠沛流离，受苦受难，又目睹他离去之前的孱弱模样，心中自然是无时无刻不在后怕。
　　哮天犬怕他的家人和兄弟们，也怕杨戬再丢下他。刚恢复记忆时，对三妹和小玉的喊叫便是他内心无法掩饰的心声。
　　杨戬还有对付怨憎之力之事，他虽对自己有信心，可经那水镜一事后，却知万事不能做的太满。
　　当初，他便是没预料到水镜这个变故，故而设下那惨烈的局。到最后，让家人兄弟为他悲伤癫狂。
　　所以要解开哮天犬心中的结，给哮天犬留条退路，日后他若不在……
　　杨戬又看着哮天犬笑起来了，哮天犬回来后，他的笑容比这么多天来的笑都多。
　　他揉了揉眉心，随手燃起一簇火，将变出的帕子化为灰烬。又起身去开了窗子，自言自语道：“三界啊，在秩序之下的自由，如虚握的一团影，激起反抗之心。可若是怨力横行，怕是连影都握不住了。”
　　他的目光邈远深邃，声音暗含悲凉，哮天犬没听清楚，只觉得主人是不愉快的，便又凑到杨戬身边道：“主人，我会接受她们的，主人的亲人，就是哮天犬的亲人。哮天犬不怕她们，主人就不要担心了。”
　　杨戬轻轻的摸了摸哮天犬的头，指尖在他蓬乱的发上只停驻了片刻，拿开后，哮天犬便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。
　　杨戬说道：“你不擅掩盖，我身体已恢复这一事又委实重要，碰上沉香小玉等人的询问，你便说五百年浑浑噩噩，而今初醒，万事一概不知。”
　　“哮天犬，我不知你法力恢复了几重，这些时日，恐怕还要委屈你，便和我同寝同住，我也好护着你……”

　　【捌拾贰】
　　这哪里是委屈呢？
　　哮天犬巴不得能离主人更近一点，只有看到杨戬在身边，他才能心安。
　　他为杨戬待他的好所感动，红着眼睛看杨戬，言辞本就笨拙，此刻结结巴巴的，激动到说不出来话。
　　杨戬以为哮天犬不愿意，心就紧了紧，默然一笑，说道：“你不愿意也罢了，到时候让小玉给你安排房间。”
　　“不不不，主人，我愿意！”
　　哮天犬憋红了脸，半晌才说出话，又紧紧的攥住杨戬的衣袖，用行动表达了他急切的心情。
　　杨戬忍俊不禁的一笑，言语温柔宠溺：“好了，知道你愿意了，这下可以将衣服放开了吧。小玉她们定然放心不下我们，我且先躺下，以防她们来时发现。”
　　哮天犬讪讪的放下了手指，杨戬拂了拂被抓皱的衣袖，依小玉来时的模样和衣躺下，望着哮天犬，笑的十分温柔。
　　哮天犬随后便搬着木椅坐在杨戬的身旁，盯着杨戬，连眼睛都不眨，生怕一眨眼睛杨戬就又一次消失不见的模样。
　　小玉来时，日落西山，天边只有潋滟晚霞延展，她看着紧闭的房门，心下有些踯躅。
　　哮天犬先前说那样的话，仿佛揭开了粉饰太平的幕布，显示出血淋淋的真相。
　　或许说者无心，但听者有意却是真的，她们都想起来那仿若噩梦的曾经，小玉安慰了三圣母一下午，这时候才抽出空来到爹爹这里。
　　她攥紧了手指，深深呼气，还是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面对杨戬和哮天犬。
　　她曾经说要好好待爹爹，后来确实用一碗滚粥尽了“孝道”，每每想起，便觉得没有颜面再面对杨戬。
　　到底还是关心杨戬身体的心理更胜一筹，助她战胜所有的不安，小玉扣了扣门，听到清朗声音说道：“进来吧。”
　　小玉心中忐忑的紧，甚至进门时差点被绊倒，扶着门框好不容易站稳，又看到哮天犬看着她笑了笑。
　　小玉吓得不轻，原本想好的话都忘记怎么说了，只能硬着头皮说道：“哮天犬叔叔你好了呀，身体还有没有不适？娘和我不放心您，我便过来看看……”
　　哮天犬放下了心中的排斥，毕竟小玉曾带给主人过欢笑，他笑着说：“我没事了，你和……三圣母不用再担心了。”
　　小玉点了点头，此前一直躲避着杨戬的目光，该说的话也说尽了，等周围的空气都沉寂下来沉默到可怕的境地时，小玉的目光更不知往何处看了。
　　无意间撞上杨戬认真的看着她的目光，小玉心中的弦乍然绷紧，但那紧张的心慢慢软了下来。
　　杨戬在笑，如冬雪初融，如春风十里，笑容让人心肠暖的一塌糊涂。
　　他并没有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啊，所有伤害的曾经，他都没有放在心上。
　　无论何时，杨戬对待亲人们，永远是温暖宠溺的。

　　【捌拾叁】
　　小玉这时便明白了，杨戬并不在意那些事，更不会因为哮天犬的话与她们产生隔阂。
　　她嫣然一笑，宛若轻绽的粉荷，低低的唤了一声：“爹爹。”
　　杨戬应了一声，提起哮天犬的事情来：“小玉，你空暇时同三妹说一句，莫让哮天犬睡客房，再置一张床，与我同住即可。”
　　小玉有些懵，抬眸看着杨戬，察觉到对方眸中的认真神色，便欣然应下了。
　　若是杨戬喜欢，她们什么都愿意去做的。况且哮天犬对于杨戬来说是非同一般的。
　　小玉还寻思着哮天犬回来之前的事情，又知道杨戬和哮天犬定然是有许多话的，便很快辞去，留哮天犬和杨戬在房中。
　　小玉走后，杨戬嘴角的笑容便轻轻隐去了，眼中无喜无悲，望着窗外暗沉的天色，连哮天犬什么时候赖过来都没有发觉。
　　哮天犬扒着杨戬的衣摆，小声说道：“主人，我已经知道三圣母她们对你好了，不会再敌视她们了，你就放心好了。”
　　这笨狗以为杨戬是为了这事而忧心，杨戬轻轻的碰了碰他的额头，也没说他是在为更长远的事情发愁，只是轻轻一笑，说道：“嗯，我很放心。”
　　哮天犬看杨戬眉端仍萦着愁色，却比之前好了太多。他憨憨的一笑，能陪在杨戬身边，他已经很知足了。
　　哮天犬心中不怪那些人是不可能的，但他想到那都是主人的家人，他再怨下去主人会不高兴，便没有什么执拗下去的底气了。
　　杨戬与哮天犬紧闭着房门，杨莲那处的房门却也是紧闭着。
　　“娘，莫说那些是无心之言，就算……是如您所言，单单说给您听的，有舅舅在，哮天犬叔叔又怎么会不接纳您呢？”
　　小玉在旁边柔声劝着杨莲，秋水眸中暗含无奈色彩。自杨戬让杨莲散去法力回来之后，她便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
　　小玉善解人意，怎会不知杨莲是为何满腹心事。饶是她，方才不也是害怕哮天犬叔叔不接纳她吗？
　　杨莲撑臂看着粉白的花枝延展到窗边，长发轻垂被风轻拂，葱白指尖扣在掌中，摊开时已掌中已见血色月牙痕。
　　“娘……您别伤害自己了，舅舅希望看到的，是我们一家人幸福呐。”
　　小玉惊呼出声，慌忙找帕子给杨莲止了血，杨莲用了法力，手掌的创口不断有血涌出，深可见骨，有法力余威轻轻流散。
　　小玉慌乱时，杨莲却笑了，如同事不关己的旁观者，眼波流转，笑时却有泪光闪烁如同碎玉。
　　“小玉，你说的这些我都懂。有二哥在，没有人会怪我的……”
　　她笑容甜蜜，说起二哥时近乎天真的神色让人有些晕眩，说罢却似累了，摆了摆手让小玉先离去。
　　小玉还想说些什么，丹唇轻抿，最后却什么也没说。
　　很多事情，并不是言语能表达清楚的。

　　【捌拾肆】
　　杨莲很累，她缩在臂间，纤纤玉指掩面而泣，瘦削的肩轻轻颤抖，却始终倔强的不肯发出声音。
　　没有人会怪她，没有人会伤害她。因为二哥在啊……
　　杨莲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事情，小小的她伏在二哥的肩上，绿叶间斑驳的日影洒落在二哥柔软的发间。
　　杨戬眉间的流云纹被汗珠轻轻滑落，她却一点也不懂的体谅哥哥。笑嘻嘻的拍打着哥哥稚嫩的肩膀，责怪二哥走的太慢。
　　年少不知愁，即使是流离失所，家破人亡，那样小小的杨莲，却被二哥呵护着，如生活在蜜罐中。
　　“二哥啊……”
　　她轻轻叹息一声，房中烛火轻晃，映下峭楞楞的魅影，挨着她飞舞的衣衫，宛若一体。
　　杨戬并没有发觉那倒影的不对，她满心满意的沉浸在自哀自怨中，眸中泪水盈盈，令人怜惜。
　　渐渐的，那影开始远离了杨莲，白皙纤长的腕忽而轻轻搭上杨莲的肩，冰凉的触感令杨莲猛地一颤，身形后退，慌乱中撞倒了身侧烛台。
　　烛火余力窜动顿灭，一下只剩屏风旁几盏孤灯幽幽照着来人。
　　但见这人身姿优美，一袭仙裙如月华流泻，银线织的牡丹在幽灯中葳蕤生光，她的眉眼与杨莲有些相似，只是眉端隐着三分英气，不怒自威，贵气天成。
　　正是那女仙之首瑶姬。
　　瑶姬抿着唇轻轻一笑，冷清的面容顿时温柔许多，又轻轻拂了拂杨莲的乱发，声如黄莺出谷，清脆悦耳：“莲儿，你在哭，谁欺负你了？”
　　“娘……没，没有人敢欺负莲儿，莲儿可是华山三圣母。只是娘……您怎么有空来华山？”
　　杨莲很是慌乱，瑶姬出现的太过突然，是知道了什么吗……或许只是想来看看她们吧。
　　杨莲的心还是愿意往好的方向想，她拭去了眼角泪水，平息心情，到底也端着了仪态，笑容清浅，听瑶姬缓缓说道：“怎么，莲儿大了，便不要娘来看你了？”
　　“才不是呢。”
　　杨莲弯眸，尾音轻轻一颤，似嗔似笑的撒娇。
　　瑶姬也笑了，云袖轻挥，倒下的烛台立回原地，烛火依次点亮，室内陡然明亮起来。杨莲便看见她的面容有些憔悴，适才灯火昏暗，到此时才看的出来。
　　杨莲又关切的问了问瑶姬的身体，瑶姬浅笑，手指轻轻抚过皓腕上的玉镯。
　　这金丝缠嵌着的白玉镯，是用了三界里最好的至阳暖玉，金丝攒攥成的真言环绕加持，可驱邪避灾，平和人心。
　　这是皇兄送给她的，收下的时候，瑶姬还觉得这令人啼笑皆非。
　　她是仙，是女仙之首，玉帝是她的哥哥，她的女儿有宝莲灯那样的上古神器，她需要避什么邪，静什么心呀？
　　一阵风从雕花窗处闯进室内，瑶姬又觉得她昏昏噩噩的。
　　她憔悴的面容更加惨白，手臂撑着身侧的木椅，纤纤玉指轻揉眉心，才神思清明了些。

　　【捌拾伍】
　　“娘，您是不是累了？”
　　杨莲关切的挽住瑶姬的手臂，搀扶着她坐下。
　　瑶姬坐下后，轻轻的摆了摆手，示意她不要紧。
　　瑶姬也不知是怎么了，她是女仙之首，说是领了职位代王母娘娘统御女仙，却又过于清闲，在天庭中交游应对，过的不可谓不舒心。
　　这段时间却常常会觉得困乏疲惫，犹如邪气侵袭般，常有噩梦连日上演，重复着家变之时的惨烈与绝望。
　　心底的旧伤疤被翻出来，瑶姬才发觉她是有多么想念她的夫君和大儿子，悲从中来，郁结于心。
　　她的身体一日日孱弱下去，倒和当初被玉帝关押在桃山时的身体状况一般无二。
　　瑶姬轻叹了一口气，说道：“莲儿，你不用担心娘，这段时间，我总是梦见你爹和大哥，你要好好生活，他们泉下有知，才会安心。”
　　瑶姬此来，便是为了看看杨莲的近况，而她突兀的出现在杨莲房中，却是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，只记得心心念念的要看一看杨莲，然而眼前愈来愈暗，头痛欲裂。
　　当时她匆忙降下云端，指尖无意碰到玉帝赠予她的镯子，才稍觉五感清明。她当时未曾察觉，只知头痛好了许多，便不甚在意的松开了镯子。
　　皱眉欲复前行，步伐散乱踉跄一步，便若跌进深渊中，四周黑暗令人心窒。
　　瑶姬也是极有见识，心中一凛，便喝道：“何人在华山圣地装神弄鬼！”
　　这黑暗的空间一片死寂，瑶姬本就心中烦躁不安，此刻更是凝聚了法力，计划着破开这黑暗空间。
　　那月白流光一瞬散去，化为流溢的星点在瑶姬四周轻轻飘荡，瑶姬错愕的看着她的手指，还未曾施法，便被悄无声息的散去。
　　这暗中之人，是敌是友尚且不知，她的处境已是愈发危险起来……
　　尖锐笑声渐渐响起，黑暗的四周如同流水泛起波澜，有些微的光从波澜中露出，星星点点的连成线，雾气腾腾，血色蒙目。
　　瑶姬发觉那笑声好似是从血雾中发出的，攥紧了纤纤玉指，说道：“是谁！怎么……连正大光明的见一面都做不到吗？”
　　“桀桀桀桀……这便是我的面容啊，或者，你更喜欢面对熟悉的人？让我看看你的心，最怨的和最想的是谁？”
　　那血雾中爆发出一阵尖啸，好似是得意的笑声，混沌迷雾翻涌着靠近瑶姬，瑶姬面色发白，却仍镇定的稳住了要后退的步子，冷冷看着这血雾。
　　但瑶姬很快就镇定不起来了，血雾沸腾褪去，其中身影日渐清晰，那眉目俊朗，气质儒雅的人，正是她的夫君。
　　瑶姬强忍住泪意，攥紧了手指不上前一步，家变之日的惨烈与千年囚禁历历在目，她的心痛的颤抖。
　　“瑶儿，你受苦了……”
　　瑶姬捂住了眼睛，摇了摇头，猛地后退，心里的酸涩和委屈漫涌出来，却好歹还保持着清醒，知道这是幻像所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