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杯好

　　【柒拾陆】
　　杨戬就这样跟随在小玉和杨莲后面回了华山，去时白露尚能湿衣角，晨曦灿烂，归时阳光正好。
　　他率先一步进了圣母宫，急匆匆走到房中，挥手间驱散了床上的幻象，而后端正的躺好，双眸却望着正上方出神。
　　小玉和三妹还要为哮天犬看看伤势，应该不会太早过来，杨戬渐渐握紧了双手，阖眸，终有疲惫不堪浮现。
　　虚迷幻境看着杨戬隐隐的疲惫，心下便有了些了悟，杨戬出去是因为从前的事情，而他从前的事情，又有哪一桩哪一件是让他舒心的。
　　关切杨戬，也未不要让他沉溺于心中疲惫，虚迷幻境就这样笑嘻嘻的开口。
　　“诶……你小子这次居然没带着伤回来？”
　　杨戬嗯了一声，暗自思索刚才的事情。他是没有料到，小玉和三妹会去灌江口。所以用本命真元设下保护哮天犬的符咒，又消去哮天犬身上伤口。
　　小玉已经有所怀疑了，若是她用法力试探哮天犬，反被伤了该如何是好？
　　三妹哪里不用担心，而小玉，小玉虽有所怀疑，但缺少的是一条明朗的线索。
　　但这些被沉香知道后，就是一条再明白不过的线了。
　　月宫之事在先，哮天犬在后，与他有关的事情，渐渐都隐现端倪，以沉香现在的谋略，不会看不出来，他已经恢复了。恢复的时间可以猜测，猜测不到的东西，水镜也可以重现。
　　该如何瞒下去……
　　杨戬眉峰渐拢，剑眉轻蹙，这一步于他而言，并没有走错。即便早知如此，他依旧要去找哮天犬，并且会早很多，让哮天犬少受一些苦。
　　但现在的问题是，对付怨憎之力的事情，真的要让众人知道吗？
　　这上古秘辛，知道的人多了，就不再是秘密。玉帝统御三界，追求完美平衡，平衡三界的棋子知道的太多，在上位者的眼中，便是不安分的开始。
　　棋子与弃子只是一字之差罢了。
　　那就瞒一步算一步了，与玉帝早做打算。
　　杨戬默然揉了揉眉心，又听见虚迷幻境像谐星般在哪里大呼小叫：“不对不对，你真元有损！居然拿真元去施法了？”
　　杨戬自知走之前跟这位老人家保证过，不会让自己受伤。这下也理亏了，窘然说道：“这是最后一次了。”
　　虚迷幻境自然是不信他的，可也奈何不了他。独自去生闷气，末了又不放心的蹭过来说道：“当初耗费心力，沉疴难愈的时候你也领教过了，若真打定了主意要对付怨憎之力，你可莫要这般任性了。”
　　杨戬心头微暖，应了一声，虚迷幻境便不再吵吵嚷嚷。
　　周围陡然变得静了，杨戬想起刚才的哮天犬来，心中五味杂陈，略有戚戚然。
　　门忽然被大力冲撞开来，杨戬听到小玉急促的呼声，混杂在凌乱的脚步声中，杨戬抬眸去看，眼前霎时被黑影笼罩。
　　哮天犬挡住了杨戬身前的光，仍是没有变幻的犬形，却像有了灵智般，望着杨戬的目光里全是泪水。

　　【柒拾柒】
　　“小玉……哮天犬？”
　　杨戬此前虽见过哮天犬了，可小玉她们又不曾知道，他作出震惊的模样，却着实是心酸的紧，借着震惊，便一同流露出去。
　　哮天犬清亮的眸中倒映着杨戬的模样，浅金长发微卷，额上银纹浅绘，眉山目水中情意延展，其中痛色无比熟悉。
　　这就是他要找的人，他的梦，梦里的灌江口和主人……
　　哮天犬觉得心中始终隔了一层迷雾，他还是想不起来，主人是谁。可眼前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是无法言喻的，仿佛他们已相伴很久，而看到这个人时，他会痛，说不清是自己痛还是为眼前这个人痛。
　　哮天犬就这样愣愣地挡在杨戬前面，隔绝了他看向门口的目光。
　　小玉见哮天犬离杨戬只有一步之遥了，却始终不曾前进，而杨戬神色中的震惊与欢喜又是那般令人心酸，攥紧了手指，说道：“舅舅，我们……我们找到哮天犬叔叔了！只是他饮多了忘忧草，不记得您了，方才我和娘取了灵药，正助哮天犬叔叔吸收，灵药用尽时，他便急不可耐的跑来了。”
　　即便没有灵智，还是要循着气息跑过来，即使忘了他，还是本能的亲近。
　　杨戬的声音喑哑，心中痛的抽搐，长睫轻颤，艰难的勾出一抹笑容：“终于，回家了。”
　　哮天犬听到这句话，像被针刺一般猛地颤动，呜咽着靠近了杨戬，湿润的眼睛靠上杨戬的肩膀。
　　家，主人的家在哪里？
　　是灌江口吧，自在逍遥，无拘无束，处理琐碎却美好的祈愿，做一个小小的地仙。
　　不用费心周旋，不用故作谄媚，一身傲骨，百战成名。
　　哮天犬眼底的迷惘渐渐褪去了，有什么正从他的心底生出，不复沉睡的记忆渐渐复苏，他看到一身寂寥的主人，看到受尽折辱的主人，更看到了那乱红飞舞中，宁静的主人。
　　哮天犬渐渐化为人形，仍是那蓬乱的头发，眼睛却变得血红，因为那其中，有血泪不断的涌出。
　　哮天犬紧紧的抱住了杨戬的手臂，戒备的看着小玉和随后赶来的三圣母，无比混乱的嘶吼道：“放了我主人吧，他什么都没有了，不会伤害你们……不要，哮天犬不能离开主人……”
　　杨戬被哮天犬抓得很紧，隔着衣，仍能感觉到这狗儿的恐惧震颤。哮天犬这时神智不清，全身力气集中在手臂上，杨戬手上已痛的麻木，心中却仍在抽痛。
　　封印被冲破了，他没有解开封印的记忆，是哮天犬想起来了。
　　那刻骨铭心的痛，是神力也无法禁锢的。
　　小玉与三圣母也慌了，知道哮天犬怕是还以为她们是五百年前的模样，待杨戬如同仇敌。
　　这护主的忠犬，看到她们，这样的反应却不为过。
　　三圣母见此，指尖法力已暗自凝聚，只恐哮天犬激动之下，伤害了杨戬。

　　【柒拾捌】
　　“三妹，散去法力，你们先离开吧。哮天犬不会伤害我的……”
　　杨戬看着杨莲指尖的法力，哑着声音说了这句话。哮天犬在怕，那指尖的颤抖隔着衣清楚的传递过来，像他刚救了那条小狗的时候，狗儿紧紧的拽着他的衣摆，怎么驱赶也不离开。
　　杨戬的声音很轻，三圣母仍在踯躅不定，还是小玉应了一声，握住杨莲的衣袖一同离开。
　　片刻室内即恢复寂静，哮天犬这时才停止了混乱的念叨，身躯无力的跪倒在杨戬面前，蓬乱的头发紧贴着杨戬的手指，带着哭腔说道：“主人，主人，哮天犬不能忘记您，不要丢下哮天犬……”
　　哮天犬想起来了，主人受了很多伤，那幽深的林子仿佛都是血色的，主人看起来太虚弱了，修长白净的手指变得枯瘦，轻飘飘的重量落在他的发上，像羽毛。
　　而那温暖的目光像是乍现的烟火，就在他的天空中消逝了。
　　他怎么能忘了主人呢？最后的时光，他走了，远离了桃花林，没有陪主人走到尽头。
　　杨戬千言万语的情绪哽在了心头，眼角微湿，抬手触上哮天犬蓬乱的头发，声音嘶哑的说道：“哮天犬，杨戬再也不会丢下你了，再也不会了……”
　　这笨狗，离了他该怎么活下去。天地太大，也太孤独了，他当初是怎么忍下心，让哮天犬一人在这天地间颠沛流离的！
　　“主人，你又哭了……”
　　哮天犬愣愣地看着杨戬眼底氤氲的泪光，那是主人的泪。他不想要主人哭，主人的这一生太苦了，他怎么又惹得主人伤心呢？
　　哮天犬开始的意识是混乱的，出于本能的想要驱离杨莲和小玉，因为她们给了杨戬太多的伤害。
　　但到此时，他才迷迷糊糊的意识到刚才好像是小玉把他带回来的，回来后，她们还助他吸收灵药。
　　哮天犬打量着四周，房间很大，白玉穹顶恍若仙境，中置镶翠云母屏风，雕花窗外斜照阳光明媚，玉枕锦被，主人的衣服妥帖合身，手指也不再是枯瘦如柴。
　　主人刚才唤三圣母时，三圣母也听主人的话了，小玉对主人也没有那种陌生而冷漠的眼神了。没有人再伤害主人了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，对吧。
　　哮天犬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，他只知道，主人最后歇在桃林中，他离开了主人。
　　后来就是五百年浑浑噩噩的流浪生活了。
　　哮天犬似是忘了，杨戬刚才还摸了他的头发。他还是以为杨戬不能动弹的状态，愣愣地为杨戬拭去眼角的泪。
　　哮天犬五百年来空荡荡的心被温暖填满了，他蹭着杨戬的衣袖，努力的笑了起来：“主人，苦尽甘来了，对吧，一切都好了……”
　　是啊，都好起来了，都会好起来的。
　　杨戬轻轻一笑，那萦绕了一生的苦涩，随哮天犬之言，竟似稍稍淡去。

　　【柒拾玖】
　　哮天犬看到杨戬在笑，是那做了司法天神后，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笑容。
　　轻轻浅浅，还有些对未来的期冀。
　　他胡乱的擦着自己的眼泪，心里想着，太好了，主人从前的苦心，终于得到了报偿。
　　却不知杨戬看在眼里是多么的心酸，他自然知道哮天犬在想什么，哮天犬不是为杨戬抛下他而难过，那些泪是为他流的。
　　杨戬又恼又是心疼，忽觉虚迷幻境那咬牙切齿的说他怎么不会为自己好，是多么无奈又心酸。
　　杨戬抬手揉了揉哮天犬的头发，看着哮天犬依偎着他的模样，低声说道：“好了，好了，回来了就好。”
　　哮天犬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，杨戬除了能说话，还能动了。比之五百年前，真的是好了太多。
　　而且，刚才在灌江口，那个面容平凡的人真是像极了主人，怀抱和目光同样温暖，还为他疗伤。
　　那个人，就是主人吧。
　　虽然笃定那就是杨戬，哮天犬却不敢问主人，他的身体究竟恢复到了什么地步。因为恐怕他不在的五百年里，主人又有什么伤心事，若是好不容易忘却了，再被他揭起伤疤，那他真是万死不辞。
　　还是杨戬先提起了这事，一边抚着哮天犬的头，用法力引导哮天犬身体里刚吸收的灵药，一边同哮天犬讲：“当时破了阵法，那些事却瞒不住了，有回溯往昔的水镜，三妹他们都知道了……我现在就住在圣母宫中，身体得了三界之力，修复了经脉，现而今……活的很好。”
　　“我心里再没什么牵挂的事情，唯独你……放心不下你，便去了灌江口，又怕被有心之人认出来，故而换了样貌。不知你刚才有意识没有，若是记得那白衣人，便是我了。”
　　寥寥数语便说完了五百年，但哮天犬就算是再愚钝，凭着他跟随杨戬几千年的默契，还是懵懂的感觉到了主人说话时那淡淡的沧桑。
　　哮天犬眼巴巴的看着杨戬，想要再知晓多一点主人这些年的经历，但杨戬已经不再说了。
　　只有这么多可以说的了。
　　杨戬回顾走过的岁月，这五百年来，自辞别哮天犬后，五百年光阴，有意识之时不过是归来的这月余。
　　一切一切，除了那桩三界秘辛，其余的除去让哮天犬担心外的事情，竟是乏善可陈。
　　哮天犬那湿漉漉的眸子藏着担心道：“那……那主人，主人是不想让小玉她们知道您已经恢复了吗？”
　　哮天犬虽然愚钝的过分，学不会那些勾心斗角，但跟随杨戬的这些年，也算尝遍了人情世故，看惯了众人冷眼。离开杨戬后，又在人间流浪了五百年，被棍棒驱赶也是常事。
　　是以虽然从前灵智已失，但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进步了许多。
　　他此刻一心一意的在意着杨戬，那双湿漉漉的眸望着杨戬。杨戬心肠软的一塌糊涂，心里禁不住喟叹着，这死忠于他的狗儿啊。
　　杨戬便据实说道：“是。”

　　【捌拾】
　　哮天犬愣了，化形之后还有些脏的脸庞配上茫然的表情，竟似一个痴儿。
　　哮天犬呆愣了半晌，还未能消化这一个带来的信息。
　　主人居然就这么大方的承认了？
　　隐瞒真相，然后下一步要干什么……哮天犬想起杨戬上次的那个弥天大谎，浑身立刻一个哆嗦。呲着牙有些难过的望着杨戬。
　　还好是化形，若是本体，便是皮毛尽皆竖起的可怖模样。
　　他一下子跳起来了，攥着杨戬的衣襟，苦兮兮的说道：“主人，你……还要做什么？答应哮天犬，带着我好不好，无论是去做什么。”
　　杨戬的话还没说完，他还准备嘱托哮天犬别泄露了这个事情。
　　听到哮天犬这句话，他便说不下去了。手指一颤，拨弄哮天犬头发的手指便失了力道，手心里缓缓落下来一缕碎发。
　　他慌乱的问哮天犬疼不疼，哮天犬则仰头一笑，没心没肺的说不疼，只要主人还在身边。哮天犬就是死也不觉得疼。
　　杨戬心酸之余还有着些恐惧，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，哮天犬怎么会知道他日后所行之事……必然是九死一生，所以要求他带着他。
　　可看着哮天犬清亮的眸子，其中纯粹的倒映着他的身影，除此之外，没有任何揣测或哀伤。
　　原来是患得患失，怕杨戬丢下他罢了。
　　杨戬虽松了一口气，心里却堵的慌，手心里握着那缕碎发，手腕青筋毕露。
　　他又何尝不想有人分担，但肩上的担子太过沉重。
　　哮天犬……哮天犬刚回来，好不容易回到他身边，他怎么能让哮天犬再为他这个主人担心。
　　杨戬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，嘶哑着声音说道：“笨狗，现在有新天条，又有沉香司法严明，三界安宁，我还能做什么。”
　　“你也看到了，三妹和小玉她们一心补偿我，我不欲她们因我改变人生轨迹。等身体再恢复些，我便可以悄悄带你走，我们寻个人烟稀少的清静之处，再不问三界的是是非非了。”
　　“主人，真的吗？”
　　哮天犬有种置身梦境的感觉，主人真的放下一切，想要离开了。远离这些曾经伤害过他的那些亲人，从此后，天上人间，逍遥自在。
　　就像从前那样。
　　有清韵雅致的竹屋，主人喜饮茶，还要准备一套上好的茶具，门前有溪水潺潺流淌，要栽两三棵主人喜欢的桃花，春天来时，桃花灼灼，溪水映日，波光粼粼。
　　哮天犬幻想到了那样的场景，便被喜悦冲昏了头脑，刚才的那一点疑虑也被打消了。
　　欢喜的过了头，像犬龄还小时毫无芥蒂的往杨戬怀里钻。
　　只是钻到一半哮天犬便想起来了，主人……主人好像有洁癖，他不在杨戬身边已久，平日里脏了便去溪水里滚一滚，主人会嫌弃他吧……
　　杨戬见哮天犬要往他怀里去的劲头，本已伸出了手准备抱着，哮天犬停下后，他的手便不尴不尬的停在半空中。
　　一大一小两双眼睛短暂的对视，空气胶着时沉默又尴尬，杨戬掩饰般的轻咳了一声，哭笑不得的看着哮天犬道：“额上有灰，我是想为你擦一擦。”
　　语罢，他竟还真的变出了一块方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