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杯好

　　【陆拾陆】
　　闻言，心堕万丈深渊。
　　杨戬的脸色霎时就白了，连掩饰都忘了，眉眼中的温情褪的一干二净。攥紧了的手掌徒然松开，垂落的指尖似注定了握不住任何事物。
　　艰难启唇，许久才有干涩声音在寂静室内响起：“这是注定的？或保全自身为三界加以胜算，而或保全沉香，二者不可得兼？”
　　可得兼否？
　　杨戬从来没有问过这种近似存有侥幸的话语，从劈开桃山却眼睁睁看着瑶姬在眼前十日晒化时，从他唤玉帝舅舅却始终换不回母亲之时，他便晓得了，古来万事难兼得。
　　认准了一条路，就意味着要放弃许多东西。
　　这种信念坚定了几千年，他行事更是从未犹豫不决过，即使看到了要付出的代价，亦从未后退一步。
　　他说不清而今是温情还是其他什么牵扯住了他，大抵是心里还有点儿牵念的东西，紧跟着就问了还有没有其他可能。
　　其实杨戬心里也知道，他何其善于揣度人心，虚迷幻境既然这样为难，甚至劝他放弃，定然是因着别无他法，事情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。
　　虚迷幻境果言：“唉，没有。就算是古神也没有料到，水镜会被玉帝故意流落出去。众生之路，茫茫无际，诸神亦无法看透那千万变数。”
　　他凝眉，星眸轻敛，视线无处可落，却总算是冷静了些，又问虚迷幻境：“我曾细看过沉香的眼睛，赤红与黑丝交缠，你也说过那是怨憎之力的侵袭。彼时他与水镜碎片便是一损俱损，痛至不能自控，若依你言……沉香会怎么样？”
　　“最好的情况就是，取了水镜碎片后，你那外甥可免受怨憎之力侵扰，至于蛊惑之言，便不需忧虑。”
　　“而最坏的，最坏的打算……水镜取出时，出了半点差错，那只眼是毁了。而后怨力入体，再无与之抵抗之物，走火入魔，魂灵自此，无存于世。”
　　虚迷幻境将最好与最坏的情况都一一道来，不敢隐瞒。否则届时杨戬知道了曾有另一种可能放在他面前，而最后的结局不如人意，该是怎样的愧疚与难过。
　　“如此，不过是怨憎之力罢了，戬一人无惧。”
　　杨戬的手指握紧后又松开了，目光笃定，如幽泉凛凛冷彻。
　　这样的目光，罩下乾坤钵时浮现过一次，而今又是一次。
　　虚迷幻境心里紧了紧，不好的预感愈来愈重，终究是叹息了一声，恨铁不成钢的说道：“糊涂啊，糊涂，若是你外甥知道你此去凶多吉少，他又能为你出一份力，绝对是万死不辞，莫说是还有好的可能啊。你不能再想……”
　　“莫在说了，我意已决。”
　　杨戬当即止住了虚迷幻境再说下去。
　　沉香曾有过温暖纯粹如水的笑容，与前时受怨憎之力侵扰眼痛难忍的场景一一重现，历历在目。
　　他想要众人明净如初已求不得，怎能再雪上加霜，让沉香冒险。
　　沉香是三妹唯一的儿子，更是小玉的夫君，绝不能因能多添一分胜算，枉送性命。
　　左右不过是此身烟消云散，五百年前已经经历过，于此时回望，又有何惧。
　　他不惧天地，纵然无外力可借，亦敢直面怨憎之力。
　　一时豪情起，暗压下最后怅然，复而对虚迷幻境道：“你也不必担心，前路如何，定不会牵扯我如此行事。却是多谢你了，助我良多……”
　　【陆拾柒】
　　虚迷幻境闻言也不再劝，因为这个人决定了的事情，都会认定了走下去。
　　劝也徒然。
　　它只能问问：“那你近日里还要去吗？怨憎之力压制了老夫，所言蒙蔽水镜之法，其实并不存在。”
　　杨戬神色里的凛冽已淡，清浅一笑道：“嗯。”
　　这夜看似波澜不惊，经历的事情却太过复杂，虚迷幻境也觉得伤心伤情，要他做出了那般抉择。
　　然而杨戬丝毫不显露情绪，和衣睡去，看似心中无挂，却是谁也不能明晓他的心思。
　　他其实并未睡着，想起儿时潺潺溪水绕桃花的春日，又想起沉香第一次得到金锁时的愉悦神情。既定的结局摆在眼前时，忽而就有了许多闲暇时光去追忆往昔。
　　这并不好，多事也多烦忧。
　　他阖眸，心里又浮现出那影影绰绰的身影，从他回来后，想着嫦娥、老四诸人，却从未言及他。
　　因为早有了预感，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封神台归来还有很长的路途待他跋涉。不想再招惹这一点缘分，恐害的他日后再伤心
　　杨戬想起那狗儿死忠于他的模样，心中一酸，到底是觉得眼底沁出一点儿湿意。
　　这一夜其实并不长了，杨戬心中有事，天将白时才浑浑噩噩睡去，过了半刻，却又悠悠转醒。
　　他的精神好了许多，身体恢复，也不是太过渴求睡眠。只是这些时日里习惯了，竟将和凡人习性一样。
　　三妹和小玉她们更是挂念他的身体，像是忘了他也是仙，虽然在众人眼里他现在虚弱不堪，但一日三餐的精细调养，亦是让他哭笑不得。
　　更让他心中所系之事无空可行。
　　好在沉香不在，掩饰起来也方便，杨戬耐心的看着窗外不落的桃花，等小玉来后，只说他身体不适，让小玉紧张了好一阵。
　　拗不过小玉，又任她给他输送了一点法力温养经脉，才得了一日的空闲时间。
　　“你……现在就要去了？”
　　虚迷幻境见杨戬从小玉离去后便施施然起身，又在挥手间便换了一幅模样，忍不住出声问道。
　　杨戬颔首，眉眼微微上扬：“小玉和三妹不会在我身体不适时还来打扰，我再变幻出自己佯装睡去便是。你不用担心，此去也不是龙潭虎穴，我只是去找一个人。”
　　虚迷幻境闷闷的应了一声，看着杨戬又凭空变化出他自己的模样，将那身躯安放在床上。
　　杨戬要去找哮天犬，那死忠于他的狗儿，从他回来后就没有看到。
　　怕是当初沉香没有找到哮天犬，流落到俗世去，不过哮天犬也非凡狗，他用最后的法力消去了哮天犬的记忆，就是希望哮天犬活下来。
　　那时候，哮天犬没了他，是活不下去的。
　　到而今已是五百年了，茫茫天地，也不知道他在何处。
　　【陆拾捌】
　　杨戬从侧殿悄悄的离去，穿行在桃花间。花瓣上含着清晨的露水，在柔和的曦光下勾勒出一抹金光。
　　随溪流而行，山路曲折蜿蜒，过转角时柳暗花明，忽而心胸开阔。
　　小金乌振翅而起，金光喷薄而出，他肌肤略显苍白，白色流云纹锦衣，整个人都似是和日光融为一体。
　　如人在画中行。
　　杨戬顺着华山的山路下山，山风凛凛，碰见了山下的樵夫和百姓，其乐融融的景象更让他坚定了要对付怨憎之力的想法。
　　他本可以御云飞行的，只是本就是漫无目的，又何谈去往何处呢。
　　只是行走的方向，下意识的就是灌江口。
　　杨戬的步伐渐渐坚定，御风而行，衣衫烈烈，不多时就到了灌江口。
　　灌江口正是热闹的时候，早市里行人往来不绝，杨戬降下云头，在僻静处现身，他而今变化的平淡无奇，走在人群中，却还是一身萧条之感。
　　有面摊刚升了炊烟，晨曦中镀着浅金般袅袅柔柔，烟火凡尘，便是淳朴至味。
　　他在集市中走，瞧着这些年来又出现了许多的吃食，什么酥果荷花糕玉团子，琳琅满目，他基本都叫不上名字来。
　　不光是因为沧海桑田，还有他没多少闲暇时光去品尝平凡生活的原因。
　　要是哮天犬在，早该乐的找不着北了，哮天犬初变成人那会儿，看什么都新奇，扒着他的衣袖，硬是将灌江口的小吃尝了个遍。
　　许多时候都是哮天犬欢喜的捧上来让他吃，多是些清淡的，在一起久了，比三妹更懂他的喜好。
　　杨戬淡淡揉了揉眉心，驱散那始终萦在心头的哀郁，朝杨府走去。
　　他也不知还有没有杨府，以前他还没有上天任司法天神时，那一方府邸得他庇护，哪吒兄弟和梅山兄弟多来此处，猎妖同游，好不痛快。
　　只是他不在已多时，也不知昔日仙府如何，只能凭着记忆，踏过截然不同的道路，去找杨府旧址所在。
　　路将尽时便听到了狗儿的呜咽声，那声音似是通了人性，一声更比一声凄厉，这哀叫如冷硬的刀子，一下子就戳进了杨戬的心头。
　　杨戬原本就沉重的步子当即停驻在转角处，瞧着那白墙黑瓦的房屋，这时是情怯，竟再难前进一步。
　　是哮天犬没错了。
　　他不用看，听到这狗儿哀哀叫喊的声音，便知道那就是哮天犬了。
　　那犬吠声中深入骨髓的哀痛令他凝眉，心中惶惶然，紧攒成忧怖，不知哮天犬是怎么了，竟会这样吠叫。
　　一恍惚，犬吠声忽而就渐歇下去了，天地寂静，一向不喜形于色的他便慌了神，担心着哮天犬的安危，急匆匆的转过拐角，连脚步都有些踉跄，凌乱不堪。
　　下一刻他便如同被钉在原地，风沙迷眼，视线有些模糊了，却仍想睁大了眼睛看清这一幕。
　　【陆拾玖】
　　那是一条细瘦的黑犬，瘦骨嶙峋，一块块暗色凝固血迹粘连皮毛，腹上伤口血肉模糊，隐约可见曾经旧伤。
　　哮天犬蜷缩在倒着残羹剩饭的一角，眼睛闭着似在熟睡，吠叫本已弱了，忽而就狂蹬四爪，身躯不断抽搐，紧闭的眼里淌下一行行浊泪，哀哀叫唤着。
　　有恶仆执棒驱赶这沉睡的狗儿，棍棒打在哮天犬身上，发出沉闷声音，它口中溢出呜咽声，却不肯醒来。
　　那持着棍棒凶神恶煞的男人唾骂道：“死狗，怎么赶也赶不走，整日哀叫，真晦气……”
　　杨戬眼角已湿，攥紧的手指有鲜血滴落，匆匆往前走了两步，失神至脚下踉跄，顿时扑倒在尘土中。粗石磨砺白净手掌，混杂着尘灰的手指一把抓住那人的棍棒。
　　粲然星眸隐隐有赤红血丝，杨戬死死盯着那执棒之人，一时如同痴了般，抬手挡去那挥来棍棒。蛮力中，颤抖到不能自控的手指中捏紧了木棒，顿时化为齑粉。
　　这面目狰狞的恶仆有些惧了，骂骂咧咧说道：“这是你家的狗？日后可要管好了这乱咬人的疯狗，省得还要让我费力教训。”
　　杨戬却并没有听清这人的话，眼里就看到哮天犬那伤痕累累的身躯，这人又伸手过来欲拾起半截的棍棒。
　　杨戬心中又是一阵抽搐，瞳眸血红，挥手间卷起狂暴飓风，击的这凡人身躯飞出数丈。
　　他一口鲜血却率先喷了出来，洒在哮天犬那遍体鳞伤的躯体，打湿了不复光滑的黑色皮毛。
　　杨戬颤抖着用白衣擦拭那黑狗皮毛，平日不染纤尘的白衣上血迹斑斑，他也不在乎。
　　双手环着黑狗瘦弱的只剩下骨架的身体，温热面容贴上这狗儿的脸，哮天犬眼底不断溢出的浊泪打湿了他的脸颊。
　　杨戬又哭又笑，一时心寒难以言喻，抱着哮天犬语无伦次：“哮天犬，笨狗儿……我来接你了，我来了……”
　　说话时泪又止不住的砸在黑狗脖颈处。
　　哮天犬浑浑噩噩的闭着眼睛，他在做梦。
　　他是一只爱做梦的流浪犬，梦乡太温暖了。
　　他常常在梦中见到温暖又哀伤的眼眸注视着他，那双眸让他看到晴空白云，看到一泓冰凉的月光，还听到了潺潺流淌的溪水，乱红飞舞，梦的尽头，总有人捧着一根香喷喷的大骨头冲他招手。
　　不知道是眷恋那根骨头，还是那温暖的瞳眸，哮天犬总是在入梦时奋力蹬爪，期望能跑到溪水尽头。
　　因为那尽头，有一个再温暖不过的笑容和怀抱了。
　　他很容易就能沉入梦乡，活了太久了，习惯了谩骂痛打，除了梦里醒来痛的难耐外，都是怏怏的。
　　梦也会醒来，醒来时，他总是在追寻一个地方。那里要有桃花飞舞，有溪水长流……
　　可是他舍不得离开这里，他记得有个人在这里，那是这个人笑的最多的时光。
　　这里是哪里……
　　那个人又是谁？
　　这只狗儿又流下了血泪，在梦中追逐着温暖，又因这个梦痛到了极致。
　　【柒拾】
　　哮天犬像是被梦魇住了般，动作癫狂。
　　杨戬的手仍在不断颤抖，这沉睡不醒的狗儿让他忽然变得患得患失。
　　杨戬无法，轻轻贴着哮天犬的头入他梦中，再一次见到那狂风怒吼，乱红飞舞的景象。
　　梦里桃花衰落，溪水渐渐漫起血红色泽，不知何时就从四面八方吹来凛冽的雪粒。
　　太冷了，这狗儿僵着身子，又觉得有人比他更冷，他爪旁忽然有黑色暗云纹碎布出现，挂在桃花的残枝上，枯萎泛黄的桃花都簌簌落到那里，黏连在锦布。
　　因为布上有血嘀嗒落下，一片片桃花就像嵌在了上面，被血色染的娇俏明媚。
　　哮天犬癫狂的扑咬着那块黑布。
　　杨戬入梦时便在溪水的尽头，眼前重重迷雾，影影绰绰有个黑狗的影子。他心中怅然，唤着哮天犬的名字，不见应答。
　　他挥手似要拭去眼前迷雾，云袖划出翩然痕迹，须臾白雾便尽然散去。这时方才看到哮天犬衔着他那件玄色衣衫，茫然又瑟缩的往四周望，却怎么也看不到他的存在。
　　梦到这一刻，已冷到不寻常。杨戬心疼的看着哮天犬，难忍泪意。泪珠若珠玉碎落在地，灿若云霞的天空忽而坠下细雨绵绵。
　　哮天犬沉浸梦中时，这一刻便是最冷的时刻，他每每都是在此时冻醒，连那一块黑布都湮灭成尘土。
　　这次却没有，哮天犬忽然感觉到了温暖。
　　梦里的天空下起了雨，落到这只流浪犬的身上，温暖如春，像是被那微笑的目光轻轻抚过一般。
　　于是身躯不再僵硬，哮天犬一跃而起，嘴里咬着那块玄色锦布，在温暖的雨中四顾茫然。
　　忽看到溪水尽头有个人站着，轻摇着银纹墨扇，长身玉立，金辉自砌眼角醉众生，一直看着他笑。有如温煦春风，化了白雪成轻烟袅袅。
　　哮天犬从未感觉到步伐如此轻快，犬身如离弦之箭，迎着凄艳落花越过溪水，一下子扑到这人身上。
　　这时哮天犬却愣了，这个人笑的开怀，却又分明在哭，眼角晶莹的泪和温暖细雨一下淋在他犬耳上。
　　那眼泪宛如灼烧的火焰，让他痛到不能自控，忽然惊悸而起，四爪猛地蹬直，狂吠一声！
　　“哮天犬，你醒了！终于，终于醒了……”
　　杨戬语无伦次的声音中，暗藏着无尽心酸。哮天犬狂吠那一声，在梦中他听到了，哮天犬在喊：“主人，主人……”
　　哮天犬醒来时，看着这面容普通的人搂着他的身躯。他汪汪叫了两声，心仍沉浸在梦中那温暖的怀抱中，懵懂无知的昂头看看这个抱着他的人。
　　他有些害怕人，在人的手下挨过无数次痛打，而且总会看到好像有一个人面目狰狞，拿长剑插入主人的身体。
　　红色的血又一次模糊了他的眼睛，哮天犬又哀哀吠叫了两声，傻傻的想着，主人，是谁呢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