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杯好

　　【柒拾壹】
　　杨戬说不出话来，不忍去唤一声哮天犬。
　　简简单单几个字搁在唇舌间辗转哽咽，竟若千钧重负。他觉得眼角干涩的厉害，以手指拭去怀中狗儿眼角血泪，心头一阵抽搐。
　　哮天犬伤痕累累的身体轻的好像没有重量，圆瞳痴顽的瞧着他，满含戒备与胆怯。
　　杨戬轻轻抚过哮天犬的头颅，白玉般的指尖逐渐凝聚起微光，银色流光星星点点，从四周聚集而来。
　　轻柔法力顺他指尖拂过那一寸寸可怖伤口，脏污的皮毛在他手下变得黑亮光泽，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也消去了，如同不曾出现。
　　笨狗儿，昔日你若是记得我，定然活不下去。可是，未能与我一同赴死，才是你最难过的事情吧……
　　杨戬的心中有答案，爱怜的看着哮天犬，却并未动那封印的记忆。
　　曾经他用了此生余力洗去哮天犬的记忆，而今法力无边，却不能解开这封印的记忆。
　　他往后的时光是长是短，还没有定数，又怎么能让哮天犬再一次从希望满怀到绝望境地。
　　再等等，还没到时候……
　　杨戬忍住心中叹息，这时变得刚强起来，傲然抬眸，眼神冷硬若凛冬，看着高高在上的穹顶，并无对未来事的迷茫与畏惧。
　　杨戬又凭空摄来符纸，以鲜血点染的黄纸斑驳将碎，引着银芒的指尖一弹，符纸上鲜血忽而鲜活起来，微微游动，银芒没入其中，鲜血一瞬狰狞涌动，被银芒化解为玄妙红丝，流转成圆满轮回。
　　杨戬轻轻咳了两声，沉闷咳声虽借衣袖掩去嘴角喷薄而出的鲜血，但紧蹙眉头已泄露痛楚。
　　杨戬现而今身体未愈，用本命真元设下保护，却觉得很值得。起码日后那些凡人不能再伤害哮天犬了，这符咒会保护他，替他承着皮肉之苦，而其中蕴含的法力，又能让哮天犬生出一些灵智来。
　　他不能久留，但而今有了这一身法力，起码可以保证哮天犬不会再任人欺凌。
　　杨戬温柔的看着哮天犬，而后者仿佛与他有一层屏障，这狗儿昔日灵动双眸已变得懵懂无知，身躯在他手下轻轻颤抖，看出来，是又惧又怕的。
　　他一向擅长装作薄情寡义的样子，面对哮天犬，却是似有冷刀剜心，痛不欲生。
　　最后再看一眼这狗儿吧，等消弥那三界最后隐患后，若是还活着……一定陪他走过悠悠岁月。
　　杨戬狠心别过头去，紧攥着手指，不去看哮天犬，起身时暗自颤抖，站起来后挺立如松，默默阖眸往前走去。
　　哮天犬本来极害怕人，刚才瑟缩在这人的掌下，感觉到从那指尖传来温暖的感觉，情不自禁的放下了一身悚栗皮毛，渐渐变得安定。
　　太过熟悉的感觉，抚过他脑袋的手指和梦中那温暖目光如出一辙。他黑亮的瞳孔里漫上泪水，忽看到这人指尖点血，一抹刺眼血红令他癫狂起来。
　　随银芒涌入身体，哮天犬懵懵懂懂的好像懂了一些东西，譬如下雨时不要沉睡雨中，譬如看到有人拿棍棒来记得跑开，似有人在他耳边淳淳教诲，要他好好活着。
　　哮天犬吠叫了两声，看着杨戬眸中痛色深沉，转身时的身影又似与梦中重合。
　　一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，仿佛若放任这身影离去后，从此便再也不能看到这个人了。
　　那白色衣衫也与梦中黑衣重叠恍惚。
　　杨戬往前走的步伐有些踉跄，忽觉衣摆被物扯住，不能再前进一步，杨戬猛地回头去看，只见哮天犬死死的咬着他的衣摆，四爪扒着青石砖的缝隙，下了大力气要拉住他。
　　其实一条狗哪里能拉住他的步伐，可他就是被这羁绊给拉住了，脚下有千斤之重，不能再前进一步。
　　
　　【柒拾贰】
　　转角处忽有女子的笑声传来，恰如银铃，婉转清脆，半入河风半入云，隔着灰瓦飘上檐角，明媚至极：“娘，我们许多年没来灌江口了。”
　　又有杨戬最熟悉的温柔声音响起：“是啊，灌江口早已不见昔日之境，好在杨府仍是昔日模样。”
　　那转角相携而来的，是三圣母和小玉。
　　杨戬的呼吸都有些不稳，衣摆被哮天犬死死咬着，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，一下就攥紧了手掌。
　　三妹怎么会来这里，听两人口气，来灌江口应非是知道圣母宫中他变幻假象的事情。
　　那便是巧合了。
　　杨戬苦笑看着咬着他衣摆的哮天犬，这狗儿的双眸依旧懵懂，但却有清泪缓缓流下，犬牙紧紧的咬着他时，又传出几声断续呜咽。
　　他心里的弦被乍然拨动，酸涩漫上心头，不知哮天犬是不是认出了他，想回身去摸一摸哮天犬的头，却察觉到那两人渐渐近了。
　　小玉在真君神殿时，也常常看到哮天犬的真身，若是看到哮天犬这般灵智痴顽时仍扯着他，纵然他此刻形容皆有变化，也难避猜疑。
　　没有时间了，杨戬心念一动，便隐去了身形。
　　哮天犬发觉那白色云纹锦衣没有了，拼尽全身力气咬着的犬牙一下子就松了。舌头耷着，茫然不安的四顾起来。
　　怎么会呢？明明咬住了的，怎么还是消失的无影无踪呢？
　　哮天犬狂吠了数声，其中哀痛比之任何时候都要凄厉。四爪不安的在青石板上留下狰狞痕迹，爪上也变得鲜血淋漓。
　　小玉与三圣母说说笑笑，姣好的面容依旧纯真，嫣然一笑，对三圣母说话时有些撒娇意味：“娘，我还是回去吧，舅舅一个人在圣母宫，您也不放心是不是~”
　　三圣母柔柔一笑，纤纤玉指轻握小玉的手指，眼底笑意清浅：“知道二哥身体不适，我来前心中不安，便悄悄去看，当时二哥已疲惫睡下。再则圣母宫阵法连横，防护严密，你我不过来此片刻，取了灵药便归，无碍的。”
　　小玉仍是不放心，抿了抿唇，欲再言语，步履不停转过拐角，如同雷击般霎时顿足，揉皱了衣襟，婉转悠扬的声音带了些哭腔：“娘，你看，那是不是哮天犬叔叔……”
　　“啊，好像……好像是的。哮天犬竟然没有……”
　　她们自水镜出来后，有去寻找过哮天犬，却不曾得到半点踪迹。沉香带回来的只有杨戬，众人心中早已默认，哮天犬是死了。
　　否则怎么会不守护在杨戬身边呢？
　　找也找过了，沉香后来又寡言少语，更没有人敢去问，只笃定了想法，再也不提起哮天犬。
　　三圣母也看到了这只黑色细犬，从前常看到二哥带着这只狗，那些岁月里又多亏了哮天犬给二哥一点安慰。
　　她们从水镜里看了上千年，哮天犬的真身自然是无比熟悉，而今这只狗在杨府左右，更是让人确定了他的身份。
　　三圣母和小玉惊喜万分，小玉更是眼角晶莹含泪，泪中带笑，令人动容。
　　因为小玉知道，哮天犬对于杨戬来说，是处在多么重要的人。
　　那是这黑暗世间，长夜漫漫，唯一会毫不犹豫陪在他身边的人。
　　
　　【柒拾叁】
　　小玉心思细腻，狂喜的同时，霎时就注意到了不寻常的地方。
　　哮天犬现在连化形尚且不可，身上却太过干净了，没有人庇护。纵然他非凡狗，五百年仍然活着，但不会是现在这般。
　　小玉秀眉轻蹙，将心头浮现的异样压下，跟着杨莲快步走到哮天犬身前。
　　哮天犬目眦欲裂，浑身皮毛竖起，爪牙蓄力，尖锐牙齿狰狞咬合，满怀戒备的盯着渐渐走过来的两个人。
　　不喜欢，刚有了些懵懂灵智的哮天犬，心中便是这样的感觉。
　　他对这两个人又惧又怕，甚至还掺杂着一些厌恶在其中。这些都是坏人，披着正义皮囊，却拥有最恐怖的灵魂。
　　哮天犬渐退了一步，却不舍得离开。
　　那个人，那个白衣人的气息还在这里，哮天犬能感觉到杨戬的气息，但看不到。
　　所以纵使又惧又怕，却不敢走远。
　　小玉瞧着哮天犬的犬身紧绷，戒备又凶狠的神色十分狰狞，眉头暗拧。
　　是啊，她们曾经对杨戬做过的事情，杨戬没有怨恨，待她们一如既往的好。她们也可以小心翼翼避开曾经的伤口，无知而快乐的活着。
　　可有人会帮她们记起来，哮天犬凶狠的神色，仿佛带她们回到曾经，众人对杨戬刀剑相向，而这条护主的忠犬，宁死，不后退一步。
　　三圣母紧张的抓住了小玉的衣袖，柔声细语：“小玉，哮天犬怎么不认识我们了……对了，他还不知道二哥好起来了是不是，他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待二哥很好。”
　　三圣母有些慌乱，小玉也自然不知是为何，左右一想，才将其中事情想的明白。
　　当初哮天犬总要去寻杨戬，梅山兄弟他们灌了哮天犬许多忘忧草汁，此后便是怏怏的，连化为人形都要人呵斥。
　　出阵后，沉香也曾告诉她，舅舅用最后的法力，消除了哮天犬的记忆。
　　小玉想告诉三圣母，哮天犬是不认识她们了，若是认识，怕也要拼尽法力只求伤她们一下吧。
　　毕竟，她们曾经犯下那样的错，即使过了五百年，还是让这懵懂无知的哮天犬，近乎本能的厌恶害怕她们。
　　但小玉没有说，心中如何负疚，都应该是很开心的样子，因为舅舅欢喜，想让她们幸福。
　　小玉轻轻的回执三圣母的手指，轻声安慰道：“娘，哮天犬叔叔现在连化形都不能，又怎么会记得曾经发生的事呢。哮天犬叔叔一定是流落在外，受了太多苦难，所以对人有本能的畏惧和凶狠。”
　　“那……我们带他回去吧，免了他在外受苦，二哥也会很高兴的……”
　　杨莲眼波流转，清浅唇菱弯起，仿佛已看到杨戬震惊与欣喜的神色。她憧憬着那样的景象，所以任何能让杨戬开怀的事情，她都表现的无比急切。
　　她素手轻扬，凝聚法力的手指已蓄势待发。
　　
　　【柒拾肆】
　　随后便被小玉给止住了。
　　小玉眉眼弯弯，笑着冲三圣母摇了摇头，说道：“娘，我们可以强行带走哮天犬叔叔一次，日后却总不能再禁锢着他。而今哮天犬叔叔痴顽愚钝，没有记忆，回去舅舅看到了，也是徒增伤感。
　　“且杨府又近在跟前，我们今日来此不就是为了取沉香放置的灵药吗？何不将药取出，助哮天犬叔叔吸收。到时候回到华山，舅舅看到哮天犬叔叔没因他受过许多苦难，心中内疚便可少些。”
　　“那……那我去杨府中拿灵药去，小玉，你看好哮天犬，我片刻便回。”
　　杨莲觉得小玉说的在理，于是收了法力，也无心像先前想的那样，去看看杨府的一草一木，看看二哥都是喜欢什么样的摆设，日后圣母宫也装饰成那样。
　　她只满心期待的去杨府深处去取药。
　　三圣母入了杨府，身影渐渐看不清晰。小玉嘴角的笑容这才消失，望着哮天犬的目光十分哀伤。
　　她看着哮天犬细瘦的身躯，又想起来以前在真君神殿，无忧无虑的喊着的哮天犬叔叔。心下凄然，于隔了五百年才寻到哮天犬叔叔，若是舅舅知道，该是多么难过。
　　小玉害怕哮天犬凶狠戒备的目光，轻咬贝齿，但她不想退缩。即使是面对没有神智的哮天犬叔叔，她也想亲近。那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啊，哮天犬叔叔，你不会伤害小玉的，对吧。
　　小玉的指甲陷在肉里，轻轻敛去周身法力，恐一会出了意外，她会不小心伤害了哮天犬。莲步轻移，离哮天犬越来越近。
　　杨戬从旁看着，因为隐去了身形，小玉自然是看不出来。他看出了小玉的意图，轻轻叹息一声，唯恐两人出了事情。虽见哮天犬神色凶狠，但他太过熟悉哮天犬，捕捉到他眼中的迷茫。
　　那是对小玉和三圣母的迷茫，哮天犬知道他在意那些人，又觉得三妹他们伤他良多，所以没有灵识时最为矛盾。
　　哮天犬刚才，是在找他吧，杨戬心头酸涩，见小玉离哮天犬越来越近，也离哮天犬近了几步，就站在哮天犬的身侧。
　　哮天犬嗅觉灵敏，察觉到刚才那人的气息越来越近，只觉得周遭温暖如春，不经意间就放下了戒备，浑身皮毛柔顺伏下。
　　忽然，有手指轻抚他的头颅，哮天犬轻轻抬头，看到了小玉半是歉疚半是怜惜的目光。这个人……
　　有银铃般的笑容回荡在哮天犬耳畔，慢慢的，却又变成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，哮天犬呲起森森犬牙，却又矛盾的低下头，不想伤害小玉。
　　“哮天犬叔叔，爹爹他身体有起色了，也常有欢颜，只是爹爹还是太过寂寞了，他最后在意的人不在身边……小玉不知道该怎么办，你跟我们回去吧，陪伴在爹爹身边，让他真正开怀……”
　　
　　【柒拾伍】
　　小玉的声音很轻，像是喃喃自语般，神色有些黯然。
　　那些事情不是能一笔勾销的，但小玉仍想尝试着让哮天犬接受在努力更改错误的她们，即使哮天犬现在没有神智，她也要竭尽所能，打动哮天犬跟她们回去。
　　哮天犬的瞳孔里倒映出小玉的模样，渐渐的，那萦绕耳边的阴郁笑声淡去了，哮天犬的小玉的掌下渐渐顺服起来。
　　在哮天犬身侧的杨戬也弯眸笑了，眸中怅然为风吹散，只剩下释然的笑容。三妹他们定然是要把哮天犬带回华山了，也罢，也罢，刚才哮天犬死死拽住他衣摆时，他便是不忍再离开哮天犬了。哮天犬回到他的身边，他总归是能放心很多的。
　　还能帮哮天犬恢复法力，若以后他不在了……总归能有自保之力，别再被凡人给欺负了。
　　杨戬这样想着，便见杨莲从杨府出来了，怀中锦盒仙力萦绕，流光溢彩，充沛仙气溢出，他刚才用本命真元画符时耗费深巨，而今感觉到其中仙力，精神气竟好了许多，心下也清明。
　　怪不得小玉和三妹挂念他的身体，要来杨府，沉香搜罗来的，倒是宝贝。
　　杨莲从府中出来，看到哮天犬同小玉颇为亲近，连小玉伸过去的手指都不曾抗拒，心中便有些惊讶。
　　更多的是高兴，虽不知小玉是用的什么方法，但哮天犬能主动跟她们回去，二哥一定很高兴。
　　三圣母轻声唤着小玉，哮天犬抬头，虽已接纳了小玉，对上杨莲时却仍旧一下子凶狠的张开了森森犬牙。
　　三圣母努力不去看哮天犬又惊又怕的神色，对小玉说道：“小玉，你带着哮天犬，我们回去吧，别让二哥等着急了。”
　　小玉抚了抚哮天犬的皮毛，应了一声，两人欲行云离去，哮天犬却不走了。
　　哮天犬围着四周转圈，似乎不舍得离去，小玉若有所思的看着四周，又听见杨莲问：“小玉，哮天犬是舍不得杨府吧，这该如何是好？”
　　在暗处的杨戬有些难过，他隐去了身影，哮天犬便围着他衣摆左右转圈，仿佛费力在想着，为什么气息还在，却见不到主人的踪影……
　　既然小玉和三妹误打误撞发现了哮天犬，带他回去也是势在必行。小玉刚才细微神色似有怀疑，不能再让哮天犬滞留在此了。
　　杨戬还记着刚才他一时怒气掷出的凡人，暗自叹息一声，用法力让那远处的凡人恢复如初，并忘却了刚才的记忆。
　　又隔着隐身法摸了摸哮天犬的头，渐渐走向三圣母和小玉。
　　哮天犬就紧跟在他身后，感觉到了他的气息，生怕跟丢了一般，紧紧凑在他隐去的衣摆处，一步步走向云头。
　　“娘，哮天犬叔叔过来了，刚才……刚才应该是没有意识到我们要离开吧……”
　　这样的话小玉说的没底气，杨莲却信了，欢喜的一笑，明媚单纯，让带着哮天犬的小玉有些羡慕。